鲁迅《卢梭和胃口》中一段话

鲁迅一九二八年的杂文《卢梭和胃口》中一段读来颇为拗口：

--引文始---
我且抄一段同是美国的Upton Sinclair的，以尊重另一种人格罢——

“无论在那一个卢梭的批评家，都有首先应该解决的唯一的问题。为什么你和他吵闹的？要为他的到达点的那自由，平等，调协开路么？还是因为畏惧卢梭所发向世界上的新思想和新感情的激流呢？使对于他取了为父之劳的个人主义运动的全体怀疑，将我们带到子女服从父母，奴隶服从主人，妻子服从丈夫，臣民服从教皇和皇帝，大学生毫不发生疑问，而佩服教授的讲义的善良的古代去，乃是你的目的么？

“阿嶷夫人曰：‘最后的一句，好像是对于白璧德教授的一箭似的。’

“‘奇怪呀，’她的丈夫说。‘斯人也而有斯姓也……那一定是上帝的审判了。’”

不知道和原意可有错误，因为我是从日本文重译的。书的原名是《Mammonart》
--引文终---

鲁迅不懂英文，但精通日文。以上那段译文以信、达、雅的标准衡量，既不达，也不雅，我甚至怀疑它的信，但不知是不是英译日时就已有问题。Upton Sinclair（厄普顿·辛克莱或阿通·辛克莱）的《Mammonart》（拜金艺术）中不难搜到这段话的原英文为

--引文始---
With any critic of Rousseau there is one question to be settled at the outset. Why do you quarrel with this man? Is it because you wish to correct his errors, and clear the way to his goal of liberty, equality, and fraternity? Or are you one of those who dread the torrent of new ideas and new feelings which Rousseau let loose upon the world? Is it your purpose to discredit the whole individualistic movement which he fathered, and to take us back to the good old days when children obeyed their parents, and servants obeyed their masters, and women obeyed their husbands, and subjects obeyed their popes and kings, and students in colleges accepted without question what their professors told them?

Says Mrs. Ogi: “I suspect that last phrase is meant for Professor Babbitt.”

“It is wonderful,” says her husband, “that he should have that name. A judgment of Providence, without doubt!”
--引文终---

以下是我的翻译，包括译注：

对于任何对卢梭的批评[1]，有一个问题要先解决：你为什么要与这个人争吵？是因为你想纠正他的错误，为他实现自由、平等与博爱的目标扫清道路吗？[2]或者你是惧怕卢梭向世界释放出新思想和新情感的洪流的一个人？你的目的是不是要诋毁他所创立的整个个人主义运动，让我们回到过去的美好时光，那时孩子听从父母，仆人听从主人，女人听从丈夫，臣民听从教皇和国王，大学里的学生毫无疑问地接受教授告诉他们的东西？[3]

阿嶷夫人说：“我怀疑最后这句话是针对巴比特教授的。”[4]

“真是太神奇了，”她丈夫说道，“他竟然有那个名字。毫无疑问，这是上帝的旨意！”

[1] critic一词现在指“批评家”，但曾有“批评”义，同critique。《Mammonart》出版于1925年，Sinclair仍可能用这个意义。此处假如意义为“批评家”，那么介词With就不对，应改为For。
[2] 鲁迅的白话几乎不通，即便将他的“到达点”、“调协”分别换成“目标”、“博爱”，也似有汉语语法问题：“的到达点”或“的目标”应移到定语之后，即“调协”或“博爱”之后。（鲁迅对此不在意？日文已有误？真是个谜！）尤其不可理喻的是fraternity被译为“调协”，大致等于近期白话（相对于早期白话）的“协调”。但fraternity怎么与“协调”有关？它的字面意义是brotherhood，“兄弟情谊”。原法语为fraternité，也可说字面意义是“兄弟情谊”，但至少今天的法语词典（全法语的词典）特别指出它是Lien de parenté qui unit les enfants, frères et sœurs, nés des mêmes parents（将同一父母所生的孩子——无论是兄弟还是姐妹——团结​​在一起的家庭纽带），引申为Idée selon laquelle tous les humains, hommes et femmes, sont égaux et méritent égale dignité et égale considération（所有人——无论男女——都是平等的，都享有同等的尊严、被同等对待这样一种观念）。因此，英语fraternity或它的源头即法语fraternité都与“调协”或“协调”无关。
[3] 鲁迅的长句难以卒读，不知是否百年前的中国人也感到费解，还是当时的白话就是如此，而与近期白话迥异。
[4] babbitt作为普通名词（而不是专有名词），韦伯斯特词典解释说是a person and especially a business or professional man who conforms unthinkingly to prevailing middle-class standards（不假思索地顺从普遍流行的中产阶级标准的人，尤其是商人或专业人士），即缺乏思考能力的保守人士。

以上只是评价、纠正了鲁迅的译文，但责任也许在原日文。英译日出自一位叫木村生死的日本记者，他是日本女权主义者木村駒子的长子。我不懂日文，就不评价了。至于《卢梭和胃口》全文的旨意，据俞兆平《论鲁迅与卢梭》，它“反驳白璧德信徒梁实秋在女子教育问题上对卢梭的责难，并以美国小说家阿通·辛克莱之语肯定了卢梭在历史总体倾向上的进步意义。”

2025年2月